跨越盧比孔河

1、跨越盧比孔河段永朝2014年10月28日這是一部值得從頭仔細讀到尾的書。全書正文最后一頁，倒數(shù)第四個自然段，作者提到了一個“盧比孔（Rubicon）河”的典故，寓意深邃。盧比孔河，是古羅馬時期意大利與高盧的天然邊界。公元前49年，凱撒統(tǒng)一整個高盧之后，揮師南下，來到亞平寧半島盧比孔河的北岸。按照羅馬帝國法律，任何帝國指揮官都不可跨越盧比孔河進入羅馬，否則將視為背叛。凱撒心意已決，決定渡河。渡河時，他說了這樣一句流傳千古的話：“The die has been cast！”（骰子已經(jīng)擲出，就這樣了！）從此，未來的凱撒大帝，邁出了征服歐洲、締造羅馬帝國的第一步。 尼克萊利斯教授將這一典故放在最后，

2、可謂意味深長。一部翔實的實驗室日志這首先是一部資料翔實、脈絡清晰的實驗室日志。我不是神經(jīng)科學專業(yè)的，但就我這樣的外行讀起來，也頗覺受益匪淺。尼克萊利斯不僅是科學家，還是講故事的高手。大腦皮層神經(jīng)放電的過程，在尼克萊利斯妙趣橫生的敘述中，仿佛一首首迷人的交響樂章，讓人驚奇不已。在普通讀者眼里，神經(jīng)科學這一領域堪稱“高大上”的典范，一說到顳葉頂葉、內啡肽多巴胺、腦電圖腦磁圖，正常的反應大約也是“不明覺厲”。去年年初，美國奧巴馬政府和歐盟，不約而同宣布未來10年是“腦的十年”，使得這一陽春白雪的科技前沿領域，日漸走入尋常百姓的視野。順著尼克萊利斯的講述，我們可以辨認出一條充滿艱辛、痛苦和歡愉的科學探

3、索之路。但最令人掩卷長嘆的，恐怕還是尼克萊利斯所面臨的挑戰(zhàn)。用他自己的話說，“為了說服神經(jīng)生理學界的大多數(shù)人接受我們的發(fā)現(xiàn)，我們花費了很多口舌，發(fā)表了大量的文章?！保╬81）他要說服什么？25年的尋找、驗證、思考、對比，尼克萊利斯和他的導師、學生、合作者，所突破的并非僅僅是神經(jīng)元信號測量的難題，而是橫亙在諸多神經(jīng)科學家面前的思想藩籬。“經(jīng)過25年對大腦風暴的觀察、聆聽和記錄，我只能說，皮層的放電活動似乎不只局限于或不在意傳統(tǒng)細胞結構學所建議的邊界。相反，他們越過邊界，就好像哪些邊界是某些人大腦幻想出來的東西?！保╬243）在閱讀這部書的過程中，建議讀者打開2013年2月份的TED演講，親耳聆聽

4、讓尼克萊利斯為之著迷一生的“大腦風暴交響樂”。開啟新的可能尋找“祖母細胞(grandmother cell)”的努力，在神經(jīng)科學領域一刻也沒有停息。2005年6月份的自然雜志，發(fā)表了加州理工學院Rodrigo Quian Quiroa教授和他的團隊的研究論文：“人類大腦中單一神經(jīng)元不變的視覺表征”。Quiroa教授認為，他們找到了對于每張臉，大腦對應的單一神經(jīng)元。早在1969年，這種神經(jīng)元就被MIT的心理學家、認知科學家Jerome Lettvin命名為“祖母細胞”。近半個世紀的科學研究中，學者們不停地聲稱自己發(fā)現(xiàn)了各式各樣的“祖母細胞”，有人找到了Bill Clinton神經(jīng)元，有人發(fā)現(xiàn)了H

5、alle Berry神經(jīng)元，Jenifer Aniston神經(jīng)元等等，不一而足。80年代在巴西圣保羅醫(yī)學院求學的尼克萊利斯，打算進入這一激動人心的領域之時，神經(jīng)科學的主流聲音，是所謂“局部論者”，即相信大腦神經(jīng)元與身體行為、直覺意向之間有清晰的對應關系。早年西班牙神經(jīng)科學家Spaniard Santiago和Romon y Cajal發(fā)明的神經(jīng)元染色法，以及1861年法國醫(yī)生Pierre Paul Broca在失語癥患者大腦中發(fā)現(xiàn)的運動語言中樞（被稱作Broca區(qū)），德國醫(yī)生Wernicke1874年又作了進一步研究，發(fā)現(xiàn)了語言理解中樞的Wernicke區(qū)所有這些神經(jīng)醫(yī)學研究，都包含這樣一個影

6、響深遠的假設：人類的外在行為和能力，與大腦某個部位的功能有直接的聯(lián)系。在大學教科書里，神經(jīng)元模型、Brodmann分區(qū)是標準模型，大腦神經(jīng)元承載著明確、清晰的功能定位是基本假設，神經(jīng)科學家的使命就是找出這些內在的映射和關聯(lián)。在尼克萊利斯的科學生涯中，他所面臨的巨大挑戰(zhàn)，就是如何重新解釋身體行為、知覺意向與神經(jīng)元，以及神經(jīng)元集群之間的關系。在1989年到美國費城Hahnemann大學做博士后研究開始，尼克萊利斯就堅持這樣的信念：不能把神經(jīng)元個體看作大腦運作秘密的全部，應當將大腦皮層想像成為一個“強大的時空連續(xù)體”?；谶@一信念，2002年尼克萊利斯實現(xiàn)了“意念控制”的動物實驗，通過訓練一只叫做A

7、urora的猴子，成功將猴子腦部的意念活動，通過腦機接口導入到外界，控制一只機械臂的動作。2008年1月15日，更加驚人的成果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一個遠在日本東京的機器人，它的行走姿態(tài)，完全受到美國達勒姆實驗室中猴子的“意念控制”整個控制閉環(huán)所需要的時間，比猴子自身將大腦意念傳遞到自身肌肉控制的時間還短20毫秒！尼克萊利斯透過“腦機接口”證實了此前未來學家、科幻作家暢想過無數(shù)遍的場景，這一場景就是電影阿凡達中的場面。人的后腦可以通過電纜與機器相連，人可以通過意念活動進入一個完全虛擬的世界。尼克萊利斯證實了這一點。然而，我想說的是，對此的思考才真正展開。尼克萊利斯清醒地知道，他需要跨越的“思想河流”

8、，并非那么浪漫，那么溫情?！八枷胍来嫘陨婕耙粋€歷史悠久的哲學思想，那就是人類的現(xiàn)實觀、判斷、信仰、解釋，以及科學理論，都受到了強加于人類思維的強烈偏見的玷污，而且這種玷污是不可挽回的。”（p243）越來越多的思想者，認識到人類思想在受到笛卡爾哲學深度“格式化”之后，所面臨的窘境。美國著名神經(jīng)心理學家Ken Wilber對笛卡爾“二元論”方法做出了這樣的評述，“二元論或者分而治之的理論毒害如此之深，其中一個主要原因在于二元論的謬誤已經(jīng)形成了思維的根基，因此無法通過思維來將其連根拔起了?！保ㄒ庾R光譜，p19，湛廬文化，2011年7月出版） 不僅如此，基于“兩分法”的科學觀，同樣令大眾的科學思維受到

9、了毒害。尼克萊利斯堅定地支持著名進化論科學家、古生物學家斯蒂芬.古爾德的觀點，“社會偏見以及帶有偏見的思維模式，對我們了解世界的方法有著強有力的影響，而每一位科學家在探究任何問題上都會運用帶有偏見的思維模式。有關科學方法完全理性、客觀的刻板印象， 把科學家看成是合乎邏輯的（且可以呼喚的）機器人。這種刻板印象只是自利的神話?！保╬246）美籍華裔物理學家，MIT復雜系統(tǒng)科學家歐陽瑩之，在1998年出版的復雜系統(tǒng)理論基礎一書中這樣寫道，“科學主義過分炫耀科學且背離科學精神，這激起了許多科學家吃驚的對科學的敵意。我們不要僅僅抱怨公眾不愿意支持科學研究，或許我們應當檢查自己，看看是不是我們做得太過分了

10、，而成了科學主義?！庇梦易约旱睦斫鈦碚f，我們承接、延續(xù)著500年來文藝復興、啟蒙運動科學理性精神的光澤，享有并繼承著豐碩的文明成果，但與此同時，我們思想的“底座”不幸被“格式化”為笛卡爾主義的，不幸將還原論、確定性、兩分法和可分離原則，作為一切思考的基本方法。我們所形成、浸潤其間的“工業(yè)思維”，以及受其母體的邏各斯主義塑形的這個大腦，已成為橫亙在我們面前的“盧比孔之河”。穿越大腦與機器、大腦與身體、一個大腦與另一個大腦奔涌河流的旅程剛剛開始，然而跨越思想鴻溝的道路，依然漫長。過河？過河！聆聽大腦交響樂，并非如我們想像的那般愜意。這不是在音樂廳，我們聽的也不是肖邦或者貝多芬。如果認為“腦聯(lián)網(wǎng)”或

11、者“腦機接口”可能帶來的可怕后果，就是某個無所不能的老大哥，或者某個技術超群的天才，有朝一日控制了整個世界，或者更糟糕的是，某段代碼的自我復制使得機器僭越人類，接管整個地球的話，那么他的“科學觀”可能還停留在笛卡爾時代幾乎所有的科幻作品大致都是這個戲碼。尼克萊利斯不這么看，他認為，我們需要的恰恰是，“把大腦從身體的局限中解放出來?！保╬256）在回顧人類飛行器發(fā)明史之后，尼克萊利斯指出，人與機器結成意義深遠的聯(lián)系，導致一種新的“身體圖式”產生，這種“身體圖式”是大腦自己對觸覺信息產生的某種“感知”，這種感知仿佛進入骨骼、肌肉，成為身體的延展。“身體圖式”的概念最早見于100年前英國神經(jīng)學家He

12、nry Head和Gordan Holmes的觀點。尼克萊利斯深化了這一觀點，他在書中寫道，“就像猴子和人類精通使用人造工具一樣，大腦也將這些工具同化為他們身體的一部分，成為與身體無縫鏈接的真是外延?！保╬56）“正是由于這些圖式的存在，我們才擁有將超過自身極限、有關姿勢、動作及位置的認識，投射到手中工具之上的能力。”（p176）工具被“同化”到大腦，這是一種深刻的哲學洞見。德國現(xiàn)象學哲學家海德格爾，在其最重要的哲學著作存在與時間中，曾細致地分析過器具之于人的“上手”狀態(tài)。海德格爾認為，人的日常生活總是與器物打交道的過程，這“器物”包括錘子、鑰匙、扳手、手機，也包括道路、橋梁、樓梯和餐桌，與“

13、器物”打交道的歷史就是人的歷史。而“打交道”是一個“使用”的過程而并非“認知”的過程（順便說，這一思想可以帶給迷戀“認知科學”的科學家更多深思）。人和器物的存在，在海德格爾這里被劃分為兩種狀態(tài)，一種是“存在（existence）”，另一種是“在世存在（being-in-world）”，前者是現(xiàn)象學的存在而不是古典哲學的抽象的本體，而后者則是被俗世包裹、纏繞、羈絆之下的存在狀態(tài)。海德格爾還有一個中心概念叫做“煩”。簡單說，就是器物和人之間如果“不上手”，“疏離”，人就會生出“煩”的情狀。“上手狀態(tài)”則是人與器物之間的“同化”。其實，看看莊子“養(yǎng)生主”中庖丁解牛的故事，我們就會對這種“人與器物之間

14、的同化”報以會心的微笑。伴隨尼克萊利斯25年潛心鉆研的敘述，他總結了10大原則和一個假設，這是本書的思想精華。比如第七個“大腦可塑性原則”，尼克萊利斯指出，“皮層神經(jīng)元所創(chuàng)造的有關世界的表征并非固定不變的，而是不穩(wěn)定的。在我們的一生中，根據(jù)新經(jīng)驗、新的自我模式、外部世界的新刺激以及新同化的工具等的不同，這一表征會不斷調整自己?！保╬186）“工具是人的延伸”這一古老信念，在神經(jīng)科學家這里獲得了全新的意蘊：這種延伸并非只是“器物”層面的，不是一截樹棍再捆綁另一截樹棍的“幾何延長”，而是經(jīng)年累月的“打磨”之后，大腦對這種“人工具復合體”的認知反應，并重新經(jīng)過神經(jīng)元組合之后產生的“上手狀態(tài)”。尼克萊利斯全書的名字超越邊界中，他所指稱的邊界就有了三重不同的含義：其一，是大腦神經(jīng)元并非孤立的個體，而是結成神經(jīng)元集群（這一點超越了單一神經(jīng)元定位功能主義的局部科學觀）；其二，將神經(jīng)元群的活動與身體的相互塑形聯(lián)系起來，突破大腦身體“兩分法”的邊界；其三，讓大腦超越身體，延展到另一個身體大腦，延展到任何的“器物”、“機器”，進而延展到外部世界。用著名的互聯(lián)網(wǎng)思想家凱文.凱利的話說，我們將迎來“人的機器化和機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