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仁賞析《李憑箜篌引》

獨到的組方式

獨特的美效果——李賀《李憑箜篌》賞析王富仁吳絲蜀桐張高秋，江娥啼竹素女愁，昆山玉碎鳳凰叫，十二門前融冷光，女媧煉石補天處，夢入神山教神嫗，吳質(zhì)不眠倚桂樹，

空山凝云頹不流。李憑中國彈箜篌。芙蓉泣露香蘭笑。二十三絲動紫皇。石破天驚逗秋雨。老魚跳波瘦蛟舞。露腳斜飛濕寒兔?！蚌L吸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牧《李長吉歌詩序》這句評語，不僅指出了李賀詩的怪奇誕幻也指出了李賀詩的巨大吞吐量認為其李賀詩鯨吸鰲擲”的巨大吞吐量，它們才給人以虛荒誕幻的強烈感受：牛鬼蛇神，盡入其中；仙魔神幻，無奇不有。馳騁想象，百感攢集，使人的神經(jīng)一直在高度的緊張狀態(tài)，不稍松弛，終其篇如奇峰林立，怪石嶙峋，無一平坦舒適處。為什么李賀的詩會有如此巨大的吞吐量呢？我認為的實際上對中國古代詩歌內(nèi)部結(jié)構(gòu)進行了一個重大的革新中國古代詩歌提供了一種全新的組接方式國代的詩歌一來說有兩種基本的組接方式是共時性的即過對描寫對象的各個側(cè)面的共時性描寫構(gòu)成一個相對靜止的藝畫面中的分別描寫都屬于描寫對象的不同側(cè)面雖相離而相連，不給人突兀奇僻之感國古代很多景物詩、詠物詩都屬于這一類是時性的即以跨度大小不同的時間序敘述一個歷時性的過程成一個與該過程相應(yīng)的人生感受或通過過程逐漸展開一個整體的藝術(shù)畫面也就給人以層次井然之感有伏、有波瀾也在人們的預想之中不會造成難以理解的滯澀感覺中國古代許多敘事詩和抒情詩、詠物詩都采用這種方式。顯而易見。藝術(shù)兩類組接方式，都受到描寫對象的直接制約，詩人的想象力是由描寫對象直接激發(fā)出來的納詩人視聽范圍之外的意象的方式主要有下列幾種寫對象本身便屬于想象中的虛幻景象李《游天姥留別；（2由描寫對象直接引起的聯(lián)想，如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等通比喻、象征納入場景外的各種意象，如“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人類的詩句但李賀的一些詩并不循上述兩種組接方式更重視的是對描寫對象的不同的感受側(cè)面當抓住了這些不同感受便離開了描寫對象而在整個的文化傳統(tǒng)中亦在自己的全部意識儲存中尋找最能表達這種感受的意象及藝術(shù)畫面這些最強烈的感受都找到了獨立的表達方式，然后再組接在一起成首詩。這樣一種感受所運用的意象都是獨立的，從外部找不到直接聯(lián)系，當組接在一起，不但異彩紛呈，而且奇崛險怪，有一種獨特的審美效果們照一般的闡釋方式闡釋他的這一類詩時難理成章、熨帖自然了。王琦就是按照闡釋其他詩歌的方式來闡釋李賀的《李憑箜篌引》這首詩的《長吉歌詩匯解》中企圖從該詩中發(fā)現(xiàn)一個統(tǒng)一的時間脈絡(luò)：琦玩詩意，當是初彈之時，凝云滿空，繼之而秋雨驟作，洎乎曲終聲歇，則露氣已下，朗月在天，皆一時實景也。而自詩人言之，則意味凝云滿空者，乃箜篌之聲遏之而不流；秋雨驟至者，乃箜篌之聲感之而旋應(yīng)。似景似情，似虛似實。讀者徒賞其琢句之奇，解者又昧1

其用意之巧。顯然明白之辭，而以為在可解不可解之間，誤矣！王琦這里強作解釋的痕跡是十分明顯的。如果說“石破天驚逗秋雨”便真是下起雨來，那么“夢入神山教神嫗”就真是做起夢么？“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是在皇宮之中又能看“魚跳波瘦蛟舞這種大海或大江大河中的景象呢？王琦說曲終之時才“露氣已下么芙蓉泣露”的露又是從何處來的呢？實際上，該詩寫的并不是一個具體場景，也不是一個有頭有尾的時間過程，這是該詩與白居易《琵琶行》根本不同的特點。白居易按時間先后寫音樂，故而有起有伏，有疾有徐，有斷有續(xù)。因為任何一個樂曲，都只是為了造成一種獨特的高峰體驗，其高潮只有一個。從開始到高潮，迤邐而行，都是為了這種高潮的到來做鋪墊準的李賀該詩乎是每句詩都是一種高峰的情感體驗娥啼竹素女愁”是相思之愁，愁之至者也山玉碎鳳凰叫”是清脆悅耳的繁弦密聲，能起鳳舞凰的至美之聲也十絲動紫皇驚逗秋雨波瘦蛟舞”莫不是極強烈的藝術(shù)效果。絕感不出一首樂曲的起伏、斷續(xù)、疾徐的發(fā)展過程來。所以，我們必須超越于一個具體的場景來欣賞這首詩?！皡墙z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頹不流兩詩當然可以理解為李憑手持箜篌欲彈未彈之際但也可以理解為她彈奏的藝術(shù)效果際上即使將此理解為她欲彈未彈之際的景象還是由她彈奏的藝術(shù)效造成的若人們并未欣賞她彈奏的樂曲未之際的這種緊張的期待氣氛也是不可能造成的以我們與其以未彈時的特殊氣象理解它不如直接理解為她的彈奏效果。在這里，首先寫的是人們的一種心靈狀態(tài)，而未必是真情實景。是否真情實景又有何干呢？李憑的一副精美的箜篌的精妙的樂曲下便清楚了人們心頭的各種蕪思雜念，虛其心，靜其氣，屏其思，止其息，在這時，整個世界、整個宇宙，都好像一下子變得清虛廓大起來。這里的一個“張“高個秋人心靈的澄澈凈明清虛廓大的感受有地傳達出來且這種清虛廓大澄澈凈明的狀態(tài)好像靜止在宇宙中一樣山凝云頹不流”把這種靜止的狀態(tài)進一步明確化起來，并且在這種靜止中又注入了一種欲動未動的強大勢能?？铡笨赵杏心敝邪凳緞釉凇安涣鳌敝杏兄傲鳌钡母杏X。這是一種達到飽和狀態(tài)的情緒氛圍，把李憑箜篌藝術(shù)的情緒感染力和對人們精神的凈化作用以最有力的藝術(shù)方式表現(xiàn)了出來里“張高秋未必是實際的秋天山云頹不”更不一定是彈奏時的自然環(huán)境。如果說第一、二句還勉強解釋為欲彈未彈之時的實景描寫的話，那么四句就絕不能理解為撥弦初彈時的藝術(shù)效果了。這里不是白居易的《琵琶行》中“轉(zhuǎn)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時的音樂效果。舜有二妃，舜崩，二妃涕泣，淚灑竹上，竹盡斑。二妃哭舜之情，人間之情也，感天動地，入人心何等之深！素女鼓五十弦瑟，至悲之聲也，連天帝也不忍其悲禁而不止才其為二十五弦所以這里寫的是李憑箜篌彈奏悲愁之曲時的巨大藝術(shù)效果有天地、泣鬼的力量，怎能認為是始彈之時的情狀呢憑中國彈箜篌筆交代所詠對象，其作用在全篇，不僅與“江娥啼竹素女愁”句有關(guān)。“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里是另一種極強烈的藝術(shù)效果。玉石，最潔美玲瓏之物也；玉石之聲，世間最清新圓潤之聲也。昆山產(chǎn)玉，可視為玉石之山；昆山玉碎，玉山崩裂，玉石雜擊，言其繁弦密聲，盡皆清脆圓潤、美不可言。鳳凰，中國人想象中的最美之鳥也；鳳凰的叫聲，也當是世間最悅耳動聽的鳥聲凰叫”既是說李憑的箜篌聲令鳳凰也精神振奮，乍然歡叫，也是說她的箜篌聲能像鳳凰的鳴叫，婉轉(zhuǎn)悅耳。芙蓉、香蘭，花草中的美之至者也。李憑的箜篌聲令草木動心，故有泣有笑。芙蓉出水，玉潔冰清；香蘭開花，奇香無比。芙蓉、香蘭之美，同時也暗示了李憑箜篌聲之美?？傊?，這兩句詩寫李憑箜篌所造成的另一種極強烈的藝術(shù)效果：清脆圓潤，悅耳動聽。“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城安，四面十二門，為至尊皇帝所居，富麗堂皇之至者也。這兩句寫李憑箜篌的清正典雅的最高藝術(shù)效果麗典雅，如有溫意，李2

憑若于皇宮演奏個室乃至個長安城都會暖意融融天帝也為之動情以想見，這也是李憑箜篌演奏的一種極高的藝術(shù)效果?！芭畫z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兩寫李憑箜篌所能造成的驚心動魄的最高藝術(shù)效果古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爁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覽冥訓“女媧煉石補天處古歷故事和神話傳說故事中最令人感到驚心動魄的一幕，在這里每個突然的變動都是天塌地陷的驚人變化使人的精神處于最高度的緊張狀態(tài)在這種情況下，突然石破天驚，秋雨驟至何等的驚心動魄呵而憑的箜篌也有時會使你體驗到這樣的感情?！皦羧肷裆浇躺駤?，老魚跳波瘦蛟舞兩寫的是李憑箜篌所給人的精神振奮的巨大作用。老魚蛟原本是已經(jīng)沒有旺盛的生命力的動物，而聽到李憑彈奏的箜篌，老魚也歡跳起來，瘦蛟也狂舞起來，其精神之亢奮達于極致。由“老魚跳波瘦蛟舞”一句返觀“夢入神山教神嫗知我們不能照凡常的理解認為李憑的技藝為神嫗所授，而應(yīng)按詩句直接告訴我們的是憑的超群技在夢中可入神山，傳于神嫗，使神嫗的技藝再顯神力，如使老魚再跳波瘦再狂舞一樣總之兩句把李憑箜篌的起死回生、振奮精神的作用以最有效的語言表達出來?！皡琴|(zhì)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兩是全詩的結(jié)尾，但卻不能理解為李憑彈箜篌的結(jié)束它同樣是李憑箜篌一種獨特的藝術(shù)境界現(xiàn)悠思緬懷之情的感人力量該詩句中的“吳質(zhì)”我們還沒有考證清楚，不知它的特殊含義何在。有人疑為“吳質(zhì)”為“吳剛之我為“質(zhì)有何特殊作用未有定論之前我們暫且理解“剛倚桂樹”也沒有妨礙，因為這里的“桂樹是傳說中的月中事物。吳剛同嫦娥一樣，離卻人間，長住月宮，寂寞孤獨。李憑箜篌的音樂力量，喚起他的綿綿悠思。雖已是露腳斜飛，使玉兔生寒，將玉兔濡濕，但他依然斜倚桂樹，漠然無覺，如醉如癡，失魂落魄，完全被李憑箜篌的音樂力量所征服了。如上所述，李賀該詩不是按照時間先后的常規(guī)方式結(jié)構(gòu)全詩的，所寫也不是一個場景，而是從不同的藝術(shù)境界所造成的最強烈的藝術(shù)效果入手樣他便超脫了具體描寫對象對自己的束縛自地在全部文積淀中選取最有變現(xiàn)力的意象或典故大量非直接現(xiàn)實中的意象最大限度地納入詩歌中來。在該詩中，有江娥啼竹、素女鼓瑟、昆山玉碎、鳳凰鳴叫、芙蓉泣露、香蘭微笑、富麗的宮殿、至尊的紫皇、補天的女媧、驟至的秋雨、神嫗再獻技、老魚重跳波、瘦蛟新起舞、吳剛倚桂樹、露腳濕寒兔，還有空山凝云、清秋高張，它們